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叙上海老底子事忆上海老底子人
诉上海老底子情
上海赋
木心
本篇的最初一念是,想到“赋”这个文体已废弃长久了。“三都”、“二京”当时算是“城市文学”。上海似乎也值得赋它一赋。
古人作赋,开合雍容,华瞻精致得很,因为他们是当作大规模的“诗”来写的(“赋者,古诗之流也”),轮到我觊觎这个文体,就弄得轻佻刻薄,插科打诨,大失忠厚之至的诗道。再者,太冲、平子二位先贤,都曾花了十年工夫从事,门庭藩溷皆置笔纸,现成的资料想必多得用不完,我却托人觅一张上海的旧地图也千难万难,只凭一己风中残烛般的记忆,写来实在上下勿着把,左右不逢源。原拟的九个章目,择了其二其三,以《从前的上海人》为题,没头没尾地发表了,当然不成其为赋,据说读者都心痒,不满足。那已是去年秋天的歉疚事。
现将另外的四个章目敷衍出来,兴已阑珊,不复有“三都”、“二京”、“一市”的联想了,之所以还要以“赋”为名,意在反讽。这样糟的糕,竟敢邻比“古诗之流”――读者在嘲笑作者太无自知之明时,就放松了更值得嘲笑的从前的上海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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繁华巅峰期整四年,上海畸形繁华的巅峰期是整整四年,已过去半个世纪。年秋末,日军在杭州湾登陆,租界之外的上海地区全部沦陷,租界有了新名称:“孤岛”。“八一三”抗战爆发后,不仅苏州河以北的居民仓皇避入租界,上海周围许多城市的中产者,及外省的财主殷户富吏,纷纷举家投奔租界,好像赶国难狂欢节,人口从一百万猛增到四百万。外国人非但不走,反而向西方呼朋引类。联手利用租界当局的所谓中立政策,使“冒险家的乐园”加倍险了别人乐了自己。英美金融资本通过汇丰、麦加利、花旗三大银行,稳稳控制着上海的经济枢纽,欧美各国商品充斥上海,很多公司店铺纯卖舶来品,所以上海人一向对国际名牌精品背诵如流,藉此较量身份之高低。苏联的大轮船彩旗招展在黄浦江口,好莱坞影片与莫斯科影片同时开映,这边桃乐赛摩娜巧笑,那边夏伯阳怒目,国际间谍高手云集,谁也不放过远东最急剧的情报漩涡。法西斯德国特派大师级女宣传家专驻上海,美、英、法、意、苏联都在上海精密设置间谍中心,《大美晚报》、《泰晤士报》、《密勒士评论》、《二十世纪》、《总汇报》、《时代》、《每日战讯》,这些英文、法文、俄文、中文、日文的报刊布满上海街头,报童喊来琅琅上口琅琅换口。广播电台更是直截了当,英国电台、苏联电台、德国电台,用中、英、俄、德、法、日等语言抢报新闻,宣传战空前白热化。上海的商业电台在夹缝中自管自出花头,忽而蓬拆蓬拆郎呀妹呀“香槟嗯酒气满场呀飞”,忽而铜磬木鱼“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白衣观世音菩萨”,梵音和靡靡之音无非为了做生意。
尚须回顾抗战前的那几年。中国江南得天时之美,庄稼及农副业收成普遍富饶,而上海确凿在工业生产和市场消费的有机关系上,已形成系统颇见气候,加之各地涌来数以百万计的人口中,不乏挟巨资以争长雄的俊杰,中产者也横心泼胆,狠求发展,小产、无产的活动份子,个个咬牙切齿四出拼搏,有不可窃尽之精力――新的工厂、商店、旅馆、酒家、游乐场、大厦、公寓、小洋房,这边破土动工,那边落成剪彩,愈造愈摩登漂亮。租界四陬本来是黑暗冷清的,际此高楼林立万家灯火,都市迅速膨胀,还是容纳不了疯狂涌来的人潮,大房东、二房东、三房东,即使是房客也招收单身寄宿者,甚至一个无窗无门的小角落,白天是小赵的窝,夜里是老沈的巢。租费的昂贵不足为奇,奇的是“顶”费,顶费者既非信用押金,亦不是预付租款,完全是敲诈性的索取,而且必须一次付以足赤的金条,当时叫“条子”,租赁谈判叫“讲条子”。大房东先伸手,二房东向三房东伸手,三房东向房客伸手,房客向“大上海”伸手,金条乱飞,不舍昼夜,从年到年,只要在租界上顶一个店面、一只电话,无不财源滚滚心宽体胖。然而若要成为“真正上海人”,就大有讲究,一“牌头”、二“派头”、三“噱头”(又称“苗头”)。“牌头”是指靠山,亦即后台,当时说法是“背景”。总之得有军政要员、帮会魁首、实业大王、外国老板,撑你的腰,即使沾一、两分裙带风,斜角皮带风,也够牌头硬了,君不见客厅的最显眼处挂着一帧大大的玉照――“××仁棣惠存×××持赠”,这便相当于“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”。再说“派头”,原是人生舞台的服装和演技,要在上海滩浪混出名堂来,第一是衣着华贵大方,谈吐该壮时必壮,宜谐时立谐,更要紧的是壮谐杂作,使人吃不准你的路数,占不了你的上风,你就自然占了他的上风。交际手段玲珑阔绰,用对方的钱来阔绰给对方看,“小鱼钓大鱼”,那小鱼很大,大到使人不疑忌是诱饵。于是大鱼上钩,也有大鱼假装上钩,一翻身将渔夫吞进肚里。空论无据,且举一、二实例:某甲上古玩市场,瞥见其友乙正要付款买翡翠项练,他上前开口:
“啥个末事啊,娘我看看叫!”(什么东西,让我瞧瞧!)
说着便把项练拿过来,问了价钱,掏出皮夹:“好格好格,我也付一半钞票。”
乙当然少付了一半,项练呢,甲说:
“摆勒侬老兄手里,卖勿到大价钿,我来搭侬出货,卖脱子大家对开,快来西格,勿要极。”(放在你老兄手里,卖不到大价钱,我来帮你销售,卖了对半分。很快的,不用急。)
乙倒呆了,甲说:
“那能?侬勿相信我呀?”(怎么?你不相信我呀?)
只好相信。后来的结果,即使不是上海人也能推想得出来――此小焉者,只够点明上海人玩手段的派头,自有一种行云流水之妙。试再举例:当年虞洽卿获悉宫廷宠臣到上海来采办一票洋货,巨额惊人。无奈谁也通不进内线,他便候机会趁大佬官巡幸在路上时,“不巧”撞伤其马车,然后登门道歉请罪,然后赔偿一辆格外精良时髦的新马车,然后奉重贽设盛宴,然后大佬官谈起那票洋货,虞洽卿义不容辞,当差效劳,从中获利无算,而全部过程实在英豪慷慨派头十足。这种模式是上海大亨的看家本领,世袭法宝,后来的杜月笙也精于此道,多次用到当时的国家台柱身上去,一贯富而悭吝的黄金荣亦颇知及时大处着眼讲派头,小处则每次上澡堂都要在门口撒银元,引众起哄,“黄老板财神爷”。那年代伶界领袖也都以“老板”作尊称,电台中报导:梅兰芳老板,麒麟童老板。金少山则确凿善装老板派头――至此岂非已从“派头”咏入“噱头”了?“噱”,在汉书中是大笑的意思,口腔之上下亦谓之噱,但上海话的“噱”的含义是不妙而微妙的,贬中有褒,似褒实贬,上海的官场、商场、文场、情场、戏场、赌场、跳舞场、跑马场、跑狗场,无处不是噱头世界,如说“牌头”、“派头”实为“噱头”之先导,岂非亦属于“噱头”范畴么。上海黑社会以层次复杂冠绝全球,绅士风度翩翩的镀金博士,他是拜了“老头子”的;相帮推车登桥,讨几个小钱的瘪三,他是有上司“爷叔”的;每条路每条弄堂都由黑诸侯割据着,而听令于黑天子。如此则绅士――老头子,瘪三――爷叔,黑诸侯――黑天子,其间的利害为用,全凭噱头之高低。印证在数百万市民的日常生活运作中,就是陈家噱周家、周家噱陈家、陈先生噱陈太太、周少奶奶噱周少爷、父母噱儿女、外甥噱娘舅。票房价值最高的滑稽戏,广告:“噱天噱地”、“噱倒一家门”,巧言令色是噱功好,貌似忠厚是噱功更好,三十六计七十二变,上海人一字以蔽之:“噱”。骂年轻人“小滑头”,他不生气,抖抖单腿很得意,因为承认他能耐超群,人家上他的当,他不上人家的当。骂年长者“老滑头”,他不见怪,摘下眼镜,哈了哈,揩揩又戴上,笑眯眯,因为这是在恭维他足智多谋,果断脱略,处世术炉火纯青――“噱”有阴阳之分,阴噱的段数高于阳噱,从前的上海人的生活概念,是噱与被噱的宿命存在,是阳噱阴噱的相生相克,阴噱固然歹毒叵测,而一旦遇上牌头硬的,堂而皇之地噱过来,侬挡得牢伐〔加口傍〕。
上海的畸形繁华巅峰期,工业成型,商业成网,消费娱乐业成景观,文化教育马马虎虎,学校以营利为目的,故称“学店”、“野鸡学堂”,世风日下日下又日下,乱世男女冥冥之中似乎都知道春梦不长,既是糜烂颓唐烟云过眼,又是勾心斗角锱铢必争,形成了“牌头”、“派头”、“噱头”三宝齐放的全盛时代,外省外市的佼佼者一到上海,无不惊叹十里洋场真个地灵人杰道高魔高。那繁华是万花筒里的繁华,由牌头派头噱头三面幻镜折射出来,有限的实质成了无限的势焰,任你巨奸大猾也不免眼花缭乱。强中还有强中手,此山更比那山高,棉纱大王、水泥大王、瓜子大王、梨膏糖大王,什么都有王;粮霸、水霸、烟霸、粪霸,处处可称霸,即使马路边上叫卖西贝货的歪帽子老兄(西贝,贾,贾通假),若问“人家上当只上你一次?”那老兄答:“每个人上我一次当,我也吃勿光用勿光哉!”这种老江湖乾坤的精明圆通,上海人大抵心里有数无师自通,然后,“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”,牌头派头噱头都属轹碎扬弃之例――一个大都会,一宗观念形态的渊薮,它的集体潜意识的沉淀保留期相当长。希腊罗马凋零败落如此之久了,现今的希腊人罗马人脾气还很大,肝火说旺就旺,是则要上海人免于牌头派头噱头的折腾,还远得不知所云哩。而且,作为上海人而不讲牌头派头噱头,未知更有什么可讲的。
这一切泥沙鱼龙声色犬马的诡谲传奇,都是以十里洋场为背景的――三十年代上海的国际公共租界、主政工部局的是英国人,而美、日等方自亦参预权利,机关职员有华籍、日籍、印度籍,还有白俄。法租界的面积和势力也不小,况且地区好,文化高,每与公共租界的当局起争执。
年英美政府放弃了在中国的全部租借权,二次大战结束,租界归还中国,此后的四年,气数是衰了,上海人仍然生活在租界模式的残影余波中,怎么说呢,别的不说,单说英国在上海的投资,年尚高达三亿英镑。
无何英国人回英国,法国人回法国,美国水兵胡闹了一阵也回美国了,日本人一败涂地,摔碎碗盘回日本了,白俄走了(去加拿大、澳大利亚),犹太人走了(去美国、以色列、巴西)……外滩的百老汇大厦、沙逊大厦、汇丰银行……呆立不动,等待易名改姓,譬如那号称拥有世界上第一长酒吧的ShanghaiClub,后来叫作海员俱乐部。
(未完待续)
(本文摘选自《哥伦比亚的倒影》/木心著/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)
作者简介
木心(年2月14日—年12月21日),本名孙璞,字仰中,号牧心,笔名木心。中国当代作家、画家。年出生于浙江省嘉兴市桐乡乌镇东栅。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。年12月21日3时逝世于故乡乌镇,享年84岁。著有散文集《琼美卡随想录》《散文一集》等;诗集《西班牙三棵树》《巴珑》等;小说集《温莎墓园日记》等;画集《木心画集》等;口述作品《文学回忆录》等。年11月,木心美术馆开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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